【特稿209】

原标题：为足球 “燃烧”自己

工人日报-中工网记者 朱亚男 莫荞菲 李元浩

陪伴中国男足走过数十年

或哭或笑

或怒其不争或欣喜若狂

或悲伤失望或痴心不改

绿茵场边一代又一代的球迷

成为国足兴衰起落的见证者

9月5日，2026世界杯亚洲区预选赛第三阶段即将拉开帷幕。中国国家男子足球队首场比赛将远赴日本，客场挑战小组赛的第一个对手日本男足。随后，国足将于9月10日在大连迎战西亚劲旅沙特队。最后时刻才从世预赛亚洲区36强赛中惊险出线，中国足球和中国球迷通往本届世界杯（正赛）的旅程还在延续。

从1957年首次尝试冲击世界杯，到20世纪八九十年代连续饮恨预选赛，再到2002年首次亮相世界杯决赛阶段——中国男足的世界杯之路可谓跌宕起伏、荆棘丛生。进入21世纪以来，世界杯赛制几经改革，历经多次扩军，但中国男足的冲击之路却愈发坎坷，与世界杯决赛圈也出现渐行渐远的趋势。

陪伴中国男足走过数十年，或哭或笑，或怒其不争或欣喜若狂，或悲伤失望或痴心不改，绿茵场边一代又一代的球迷，成为国足兴衰起落的见证者。

国足球迷在看台挥舞五星红旗。 受访者供图

砸电视，抽卡片，在水泥看台大声喊

“我们差点把家里唯一一台彩色电视砸了，太失望了！”

1997年9月13日，大连金州体育场，中国队在1998年法国世界杯亚洲区预选赛10强赛首场比赛中迎战伊朗队。国足凭借张恩华在上半场结束前的一粒点球，以及下半场李明打进的凌空抽射，2比0取得领先。

然而，赛场风云突变。很快，伊朗队连扳4球上演大逆转，为国足又留下一段“金州惨案”的唏嘘。10强赛首战折戟，在现场球迷扶额叹气的同一时刻，远在广西贵港的吴运祥和朋友们的心情也跌到了谷底。

球迷在场外为球队加油。 受访者供图

出生于1980年的吴运祥，从小生长在广西东南部的贵港市。城市虽然小，但是在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这里至少有一块而且也是市里唯一一块标准体育场可供他肆意玩耍。吴运祥坦言，时隔多年，在他中学时代看的足球赛中，能给他留下印象的已经不多了，然而每当回想起1997年国足在大连与伊朗队的这场比赛，他还是不禁心起波澜。那次10强赛，尽管国足最终无缘晋级，但足球带来的震撼，已经让彼时那个18岁的少年“沉迷”其中。

同样被1998年世界杯震撼的，还有当时只有10岁的朗尼克。那年，在市场上畅销的一种干脆面包装袋里，会附带一张世界杯球星卡，这让还在上小学的朗尼克对足球有了最初的认知。

巧的是，他的小学就在当时西北地区第一支甲级职业球队——陕西国力（现已解散）的主场附近，只要比赛时间合适，朗尼克放学之后就会去体育场看球。看球之余，朗尼克也会跟同学在球场旁边的一片煤渣地上踢球。“那时候踢球最能吸引女孩子注意了，女生都喜欢来看男孩子踢球。”

孙雷也喜欢踢球。但是他的足球启蒙会更早一些，能够追溯到1990年世界杯。“那会儿还小，回到北京之后住在胡同里，有邻居了，大家就能一块踢球。”孙雷回忆，那时学校里特别有足球的氛围，现在翻出当时的照片，还能看到大家身上穿着不同球队的球衣。“当时我们看意甲的比赛多，同班同学好多穿尤文图斯球衣的、穿AC米兰球衣的，我那时候有件橙色的荷兰队球衣。”

而让孙雷彻底陷入足球狂热的，还是在工人体育场看球的经历，“1994年之后，北京就有国安队了，能现场看甲A联赛。你有机会看职业联赛，自然而然就会更喜欢足球。”

作为北京国安队的主场，工体有时候也会举办一些欧洲球队的商业赛。当时没有对号入座的限制，孙雷索性跑到看台最顶端：

“那里人最少，我试着在那儿喊，发现我听不见自己的声音，那是让我一直记到现在的震撼。原来这个场景是这个样子的，你会觉得是在视觉、听觉、嗅觉、味觉、触觉上的一种全面的感受：你能感受水泥看台的震动，听着球迷呐喊的声音，看着眼前满坑满谷的人……”

也是在1994年，当时的朱艺已经算是一位比较“合格”的球迷了。那年世界杯上，贝贝托、罗马里奥和马津霍共同创造的摇篮庆祝，罗伯特·巴乔罚失点球后忧郁的背影……足球的魅力让这个13岁的男孩大为震撼。

2000年欧洲杯，意大利队和荷兰队的比赛虽然以0比0收场，但比赛中极致的攻防对决却让朱艺意识到，进球并不是足球比赛的全部，他开始尝试钻研足球，“怎么说呢？就是着迷了！”

快乐，难舍难分

球迷的快乐都是相似的。自从与足球结缘，他们的生活就与这个最大周长介于68至71厘米之间，重量介乎396克到453克之间，充气压力在0.6-1.1个大气压力之间的小小圆球难舍难分。

“2001年前后，我听说了德国转会市场网。刚接触这个网站时，我只是去看一些数据，上面的转会数据和球员身价更新得非常全面和及时。”但在浏览网站的过程中，朱艺发现网站上有关中国足球的内容存在很多错误。

“因为自己对中国足球比较了解，而且也有些强迫症，一旦我觉得数据不全，就想把它给补齐。”不久后，朱艺开始尝试自己上传数据，并在网站上慢慢增加一些中国球员和球队的数据。随着修改次数不断增多，出于对朱艺的信任和专业知识能力的认可，网站邀请他担任中国区的数据管理员。

在当年的德国转会市场网（以下简称德转）上，中国区只有中超数据。朱艺担任管理员之后，陆续创建了中甲、中乙、足协杯和超级杯的数据，最近几年又新增了U21联赛和中冠联赛数据。“整个网站已经成为我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我每天要花费大量时间，在上面维护数据，包括各种赛事数据、球员数据、职员数据、球队数据、体育场数据等等，甚至是裁判的数据。”

朱艺透露，为了获得第一手的准确数据，现在几乎国内的每场比赛他都会看，“如果时间来不及，至少也要看比赛集锦。”

足球这个行业，孙雷已经进入20年了。2004年，大学毕业的他加入了央视体育频道的《足球之夜》栏目。2015年，从央视离职后的孙雷，做了自己的第一档节目《中超吐口秀》，邀请中超联赛球员进行访谈。

谈起这个节目，孙雷记得，自己当时写了8个节目的策划案，只有吐口秀这个节目通过了，但是后来的收视情况比较惨淡，“当时，是在我的社交媒体账号上直播节目，把一期节目循环播放3个小时，也没法回看，也不能重播。”

《中超吐口秀》做了两季后，闲不下来的孙雷决定“穷游”中国，一路上坐绿皮火车、住青年旅馆，遇见了很多人，听到了很多故事，也让他萌生了做一档“边走边拍边记录”的节目的想法。回到北京后，他与之前合作过《中超吐口秀》的杨昊、王新欣决定一起从自己熟悉的足球行业下手，创办一档新节目，《解锁之旅》应运而生。

杨昊和小球迷踢球。受访者供图

工作之后鲜少有机会去现场观看足球比赛的吴运祥，同样是国足“忠实的电视机观众”。然而，他从未想过，在电视机之外，自己的工作和生活有一天会和足球联系得如此紧密。

2014年，吴运祥收到朋友发来的一起经营足球场地的邀请。彼时，贵港市的足球青训开始起步，经常有学校和足球俱乐部来租赁场地。不少足球教练看到吴运祥在场边踢得一脚好球，开始向他抛出橄榄枝。“从那时起，我第一次萌发了组织青少年足球训练和赛事的想法。”吴运祥说。

在时任中超裁判周忠东的介绍下，2017年开始，吴运祥先后前往广西柳州、广东广州等地参加足球裁判员培训班，系统学习足球竞赛规则、裁判法理论和临场执裁技能，接受专项体能培训，并顺利通过考核，获得中国足协D级教练员证书。

此后，吴运祥先后在新明青少足球俱乐部和皓宇足球俱乐部担任教练，从事青训工作，并于2020年进驻全国校园足球特色学校贵港市金港小学，成为该校的体育老师兼足球队主教练：“都说要振兴中国足球，怎么振兴呢？不如从自己开始做点实事，我这几年一直和足球青训打交道，就是想为中国足球培养更多的好苗子。即便他们以后不踢球了，也能成为更懂足球的球迷。”

“时间管理大师”

时间，是横亘在球迷生活、工作与足球之间最大的难题。

“现在我们校队集训名单里有将近50人，每周一都会组织集体训练。周二到周五下午放学后，会按照年级开展90-120分钟的分组训练，周末两天分上、下午时段进行训练。”每堂训练课结束后，回到家中的吴运祥从不会闲着，而是又开始复盘训练成果，和家长沟通队员的训练情况，并制定下一堂课的训练计划，“好在学校设立了专门的足球办公室，不仅提供场地、助理教练和足球队建设资金，也会帮我协调很多琐碎的工作，给我减轻了不少压力。”

与他相比，朱艺更像是一位“时间管理大师”。以德转最具特色的球员身价数据为例，朱艺透露，计算球员身价工作量非常庞大，每位球员的身价每年都会有多次更新。

“有些球迷认为，我们应该会有一个公式或者一个程序来自动计算出这个球员的身价，但是转会市场网上写得非常明确，我们不依靠任何一个固定的公式，或者说没有一个固定系统去自动计算球员的身价。”实际上，球员在俱乐部的表现、每场比赛的成绩，进了多少球、出场的时间、首发的次数，包括在国家队的表现、实际上成交的转会费……这些都会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他们的身价。

“每到年底，身价评定是最重要的一项任务，需要花费很长时间，我一般都会找一个专门度假的地方闭门工作。去年，我就专门找了一个‘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地方，把门一关就开始闭关做身价的更新，一般要花费一个星期左右的时间，白天黑夜地连轴干，才能把身价给评定出来。”朱艺觉得，这份工作虽然辛苦，但快乐总比不快乐要多一些，“我还能撑得住”。

同样决定牺牲睡眠收获快乐的还有孙雷。如今的他还有一个足球解说员的身份，每到周末，他会在某个转播平台解说西甲联赛，“西甲的比赛大多在半夜，好在因为有时差，不会耽误我白天的拍摄。”孙雷笑道，“少睡会儿就能平衡工作和节目了。”

“草根英雄”与成就感

成就感，是朗尼克提及频率很高的一个词。

从“中国制躁”第一次站在国家队比赛看台上无人知晓，到有一块专属于这个球迷组织的看台、有将近1500名球迷在看台上为中国队呐喊，朗尼克坦言，他真的觉得很骄傲。

去年11月，中国队在深圳主场对阵韩国队。观看比赛直播的朗尼克发现，韩国队的啦啦队仅有约1300人，但全场比赛期间，转播的声音里几乎都是韩国啦啦队的助威声。这让朗尼克产生了自己组织一个团队为中国队加油的想法。

很快，他在社交媒体上发布了招募拉拉队员的视频。今年3月27日，由666人组成的“中国制躁”球迷队伍亮相天津，为国足对阵新加坡队的世预赛加油助威。6月6日，在国足沈阳对阵泰国队的世预赛现场，该球迷组织中的1500人组成啦啦队，从赛前两小时一直“战斗”到赛后球员谢场。

赛场内的球迷组织。受访者供图

作为足球文化的重要载体，球迷组织不仅能够营造热烈的比赛氛围，同时对于行业的良性发展起到一定监督作用。今年3月，中国足协面向全国公开聘请足球社会监督员，旨在“加强对足球行业的监督管理，提高足球工作的透明度，促进足球事业的健康发展”，其聘请范围中专设了面向球迷组织成员的名额。最终公布的“足球社会监督员”聘请名单中，有10位球迷组织代表入选。

不仅是朗尼克自己，啦啦队的成员参加完比赛助威活动之后，也会感到非常骄傲。朗尼克透露，这两场比赛结束后，每当有啦啦队成员走下看台，其他观众都会激动地为他们鼓掌、找他们合影，“穿上这身衣服，就代表了一种荣耀。”成员们说。

同样是在过去的这一年多时间，孙雷和团队走遍了中国各个角落，从国家队比赛，到中超、中甲、中乙联赛，再到西南边陲小城的草根赛事，很多地方都留下了他们的足迹。

比赛间隙，乐队进行表演。受访者供图

在如今的碎片化阅读时代，长视频更加具有观看门槛和耐心要求。孙雷和团队创办的《解锁之旅》首条视频发布于2023年7月24日，截至目前，每一期节目时长基本都在40-50分钟。孙雷坦言，“哪怕是你对这个行业感兴趣的，40-50分钟的节目也不是一个能让人容易坚持下来的内容。”

但节目数据让孙雷感到了一丝欣慰。在同一视频平台的同类型节目完播率普遍在15%的情况下，《解锁之旅》的完播率可以达到40%以上，“这么长的视频居然能有这么多人看完，还有人在喊着要更长。我觉得既然有人喜欢它，它也能带来成就感，这个事儿我就要做下去。”

让很多人意外的是，朱艺的管理员工作完全是义务的，没有任何报酬，而他本人还有一份与足球完全无关的本职工作。“虽然整理德转数据并没有报酬，但在自己的操作下，在经过多方努力后，一个很系统的庞大数据库慢慢成型，这让我非常有成就感。”

“我不靠足球吃饭，不靠足球生活，所以我可以放心地谈我自己的想法，也可以把自己的一切业余时间都奉献在这上面。对我来讲，这是一件非常自由非常快乐的事。”多年以来，支撑朱艺从事这项工作的重要原因之一，就是希望能有更多人了解中国足球。

通过日复一日的义务劳动，朱艺的工作也逐渐被人注意到，“很多足球业内人士联系到我，甚至中国足协的官员也会找到我，咨询我一些问题，和我展开一些深入讨论和交流。”每当此时，朱艺都会觉得自己像一位“草根英雄”——白天他是一名普通的上班族，晚上却摇身一变，变成了另外一个他深深热爱的角色。

作为一名足球教练，吴运祥的一部分成就感来源于他的儿子。2008年出生的吴迪，受父亲影响，从小就对足球产生了浓厚兴趣，在训练中也展现出超越同龄人的水平。2018年，10岁的吴迪突出重围，被选入了由广州恒大和皇家马德里足球俱乐部联合创办的恒大足球学校。

就在吴迪准备升入第一梯队前的2021年，恒大陷入经济危机，吴迪被迫回到家乡。不甘心就此放弃的他只身前往上海，在上海申花和上海海港足球俱乐部踢了几场训练赛后，最终敲开上海申花的大门，开始了在训练和比赛之间循环往复的生活。

2023年，吴迪跟随上海申花参加了全国青少年足球超级联赛、第一届学生（青年）运动会和第二届中国青少年足球联赛，三项赛事均获得亚军。吴迪在赛场上的优异表现，为他赢来了人生中的一个重要时刻。

今年2月，中国足协发布了关于组织U-16国家男子足球队2024年第一期集训的通知，吴迪的名字赫然在列。由于俱乐部的限制，吴迪最终没能参加集训，但能得到国字号球队的认可，给他带来不少信心。

“不用着急，保持内驱力，脚踏实地提升竞技水平，进入国家队为国效力的机会还会到来。”吴运祥对儿子充满期待。

支持，没有条件

在即将揭幕的第三阶段18强赛中，中国男足将在日本琦玉足球场对阵日本男足。朗尼克和其他球迷将前往客场为中国队加油：

“我们跟球员是同时在战斗的，他们在场下，我们在看台。都是为国而战，我没有什么可以退缩的。”

球迷赛前自发组队为国足助威。受访者供图

对于未来，孙雷并不能百分百肯定，但他表示，“至少会维持现在的‘铁三角’”，同时希望能创作更多作品“回馈足球行业”，“不一定是多重的回馈，但是回馈一点是一点。我们想告诉大家的是，这个行业是有历史的。”

未来，朱艺计划考一个比赛监督资格证，在以后能够更好地帮助中国足球。“如果有机会的话，我可能会出现在重要赛事中，部署整场比赛，这非常考验协调和工作能力。将来，如果有任何能够帮到中国足球的地方，我都愿意无偿地奉献自己。”

“注意力集中！坚持到底！”这是吴运祥最常和校队孩子们说的话，他希望孩子们不怕吃苦、勤于思考，把对足球的热爱转化为持之以恒的动力。

“我从1993年开始关注国足，见证了国足30多年来的起起伏伏，也看到其中不少弊病。目前我能够做的就是抓好青训，壮大中国足球人才的‘蓄水池’。”

工作之余，吴运祥还是会为国足腾出时间。已经结束的36强赛中，吴运祥场场不落地在手机上关注着国足表现。谈及即将开打的18强赛，吴运祥十分期待，“我会始终无条件地支持国足的每一场比赛”。

这一次，依旧是在屏幕前，吴运祥将以最微弱又最忠实的方式，陪伴国足踏上新的旅程，同时，预祝国足未来的征程无愧于心。

来源：工人日报客户端